20世纪以前，我国缺乏现代意义上的经济史学。但这并不意味着中国古代就没有经济史学，《史记·货殖列传》、《平准书》都很好地展现了汉代的经济地理，分析了当时的货币政策和经济政策，而《汉书》毫无疑问延续了农业、货币、商业、财经政策的记录，并开创了王朝官修史必然加入《食货志》，也就是前述经济政策的研讨。

新出版的《历史与国家治理技艺：中国传统经济史学研究》一书，出自华中师范大学中国近代史研究所教授、中国工业文化研究中心副主任严鹏。这本书深入梳理分析了中国传统经济史学，认为只体现了中国传统史学经世致用的精神，将历史用于存储和传授国家治理技艺，从而使得国家自身在文本与实际的双重历史中得以赓续。

经史子集中的史，在中国古人、士人的知识重要性排序中，仅次于儒家经典教义的“经”，就是因为，历史本身不仅记载着历史过往，而且更为深刻地反映出过往的知识、技艺在不同环境中获得应用的状况。只学经，兼之对于文学、艺术有所涉猎，只能算是一个可能有德行以及雅趣的知识分子，但跟王朝治理所需要的官员还存在不小的距离。

历史所记载的知识和记忆应用，当然不限于政治和军事，虽然无论是专业研究者还是大众读者，天然对于历史中的战争和权谋政治感兴趣，但一个王朝、一个地方政权甚至一个更小的行政单位的运行，政治和军事得以运作，都建立在有效治理的基础上。“历史叙事不等同于讲述有剧情的故事，而历史故事也不必然以戏剧化的形式呈现”。

如书作者所指出的那样，中国传统经济史学在古代其实也受到统治者和知识阶层的重视。传统经济史学记录了“食货”变迁的过程，保留了处理相关问题的经验，积累着国家治理的知识。这些知识在不同方面映射、投射、证实或反驳了儒家意识形态中的一些观念，这就决定了王朝治理从朝廷到地方，经济政策从决策到实施必然要经历一个复杂化、灵活化的博弈过程。

这本书考察了《史记》、《汉书》记载的经济政策、反映出的经济思想，以及汉代以前分散在不同经典文本中的制度知识文本，涉及市场与生产。比如《荀子·富国》就认为，财富是生产出来的，要增加财富的关键就是扩大生产，为此可以压制与生产部门竞争资源的其他经济部门的活动。《商君书》的思想很大程度上可以概括为国防经济学。当然，汉代以前对于中国传统经济史学、中国古代王朝治理思想影响最深的文本还是《管子》。《管子》提出了资源垄断理论，以及王朝可以利用货币对物资进行调控等思想，这其实也是春秋战国时期齐国等诸侯国的经济政策实践进行概括的结果。

如果缺省了经济史学，那么对于很多历史事件的观察就会陷入片面。比如包括历史教科书对于汉武帝执政期间的政策进行评价时，往往将反击和征伐匈奴、开辟丝绸之路的原因之一定义为文景之治为武帝留下了较为丰厚的财富。但如果加入经济史学，就会发现，文景时期的财富的支撑意义有限，汉武帝的诸多政策的财政来源，其实还是武帝执政期间通过特定经济政策挖掘了更多的财源而实现的。不仅如此，武帝年间为了赈济旱涝灾害带来的灾民，王朝政府还竭力筹措资金。这就可以解释为何推动盐铁专卖，而对于豪强富豪阶层的不法行为进行打击——这样既可以筹措到更多的资金，而且平抑了物价，降低了政治统治的威胁。

有意思的是，《史记·货殖列传》还带有显著的自由主义思想，充分鼓励武帝年间被打击的富豪阶层从事商业贸易的巨大贡献，甚至还采用了类似于企业史的写法深入挖掘了从战国到汉以来一些豪商的发家历程。

这本书援引历史学家胡宝国的观点，认为两晋南北朝时期，北方史学强调继承了汉朝传统，编修的史书中多有《食货志》，而南方史家编修的史书则没有这类国计民生的讨论。很显然，北方史家对经济史学的重视，不仅反映出北朝更重实务的政治文化，而且也代表着北朝虽然被认为是胡汉混血，没有南朝自诩的血统纯正的优势，却更加重视国家治理的记忆传承。北朝史家的这种做法之后延续到隋唐时期，经济史学也因此继续发展。

到了两宋，正史编修相当重视《食货志》。尽管修史者如欧阳修总体上还是以儒家爱民而节用的国家经济治理原则为纲，但改变了《旧唐书》以及之前多部正史在《食货志》部分大段大段摘录儒家经典语录的做法，而是相当清晰地分析几组变量之间的关系，从而重申经典中阐述的财政原理，也就是国家对社会资源的汲取需要与劳动者的承受能力达成平衡，让劳动者有余力再生产，又让国家能最大限度地汲取社会生产产出以满足公共品支出需求。

书作者认为，虽然元朝所修的宋金辽三朝正史因为成书仓促而质量不佳，但其中仍有亮点，也就是各自其中的《食货志》在编排形式上更加精细化，融入的史论更具理论性。比如《金史》通过对金朝的制度和文化进行分析，认为其丧失了游牧民族的淳朴而采取了宋朝的繁文缛节，另一方面又不像宋朝那样宽柔而效法辽朝的军事扩张，从而使得财政开支一直非常紧张，国家治理内外失调。《金史》甚至代入一种历史假设，认为金朝立国之初如果采取唐朝初年的财政制度，更加有利于配置国力。这是“一种通过比较古今条件相似性来筛选历史经验的思路，在叙事为主的中国传统经济史学书写方式中体现出了难得的分析性”。

《历史与国家治理技艺：中国传统经济史学研究》这本书还深入探讨了官修史书以外，中国古代私人编修的史书以及地方志中的经济史学，分析了其中包含的经济政策思想、政策实践经验教训等。

这本书最终对中国传统经济史学进行了提要式的概括，包括偃武修文的突出导向，也就是相对抑制法家、兵家等学派的国防经济学思想，强调和平环境预设下的自然发展，贬抑富强，以儒家经济理论为信条，具有教化社会、教育君主的强烈意识；文史相融，重叙事而轻分析的特点；政经结合，着眼于国家治理的趋向；重制轻技，很少注重生产力、科学技术的缺憾。

书名：《历史与国家治理技艺：中国传统经济史学研究》

作者：严鹏

出版社：东方出版中心

出版日期：2025年11月